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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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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5 章

近幾日,官道上遇到的流民漸漸變少。

因著他們是往北逃荒,與大部分流民的方向都是相反,也是因為他們無論是逃荒時機,還是出行速度,都是極早極快的,沿路也甩遠不少流民。

愈往北,沿道綠意愈是蔥蘢。

終於,施漪等人橫跨數州,奔波千裏,踏入了隰州境內。

隰,阪下濕也,指坡下窪地,又意為新墾田地。

詩有雲,山有扶蘇,隰有荷華。隰州原是個好地方,乃是黎朝腹地,糧倉所在,境內有著連綿的燕山,往北就是豐沃肥盛的桑田草場。

千耦其耘,徂隰徂畛。隰州曾經繁華安逸,桑田萬頃,哺育無數文人俠客,誕生眾多宰輔首執。然而如今,它卻是荒涼的流放之地。

大黎朝自立國起,連年戰敗。百年間割地又賠款,後來隨著慶帝秋狩被俘,王庭過河南下,燕山以北的幽薊十六州都割給了戎狄。隰州七城,五城與幽薊接壤,擔負戍邊之責。

當年慶帝被俘,戎狄入侵之時,蠻夷鐵騎踏入隰州,將整個隰州搬空搶光。隰州全境,七座城池,皆遭荼毒血洗。哀鴻遍地,白骨露野,隰州之民,百不存一。境內的萬頃良田,浩瀚典籍,水榭園林,包括宮殿皇陵,都被大火燒了個幹凈。蠻夷燒殺擄掠,無惡不作,撤退之時,據說隰州上下,找不出一粒粟,一文銀。

從此,千耦其耘的隰州,成了黎朝最荒涼貧瘠的邊關所在。

而施漪,便打算帶領北溪村眾人,在隰州的永安城落籍。

永安城,原叫稷陽城。王庭南下後,就改名永安,寓意永遠安居樂業。它也是與幽薊接壤,擔負戍邊之責的五城之一。

依著直線距離,施漪從東南的兗州方向奔波而來,踏入隰州後,最先接觸的應該是無有戍邊之責的兩座城池,懷寧郡和上虞郡。而永安郡位置更北,在隰州的西北方,算是距離施漪他們最遠。

但入隰州前,施漪在接壤的青州時,就先行率領眾人下了官道,尋了荒野小路往西北方向疾行繞路,直奔永安郡而去。及至接近永安郡方向的隰州土地時,才重新返回官道。

現下,他們踏入隰州境內,在官道附近,永安城外幾十裏的密林邊停下來。

孟欣桐問她: “大當家是在憂愁如何進城”

施漪: “確實。”

孟欣桐摘下貼身的玉佩金飾,又從妝匣荷包裏,取出貼身藏著的十萬兩銀票。

前世,祖母病故,在朝為官的父兄叔伯理應回鄉丁憂。然朝廷事務繁多,諸皇子奪嫡紛爭不斷,正值用人之際。幾方勢力角逐之下,皇帝最終破例允許孟家男子繼續在朝為官,以食素齋代替回鄉守孝。而為不落人口舌,孟家女眷及未有功名的男子,盡皆回到祖籍,守滿三年孝期。

三年孝滿,她孟欣桐從埠鄱郡老家,回京備嫁。而後被山匪俘虜,失了貞潔。

而劫掠她的賊人,取她貞潔以後,並未取她貼身佩戴的金銀首飾。事後,還將她馬車內的妝奩箱籠,給擡到了她屋裏。

她初以為,是山匪搶了她要做壓寨夫人,所以未動她的財物。

後來知道,不過是豫王,還有那個人,對她殘留的體恤和憐憫罷了。

她的那輛馬車,所攜東西不多,只帶了幾個小巧箱子,裝著她的貼身衣物和首飾。還有這十萬兩銀票,是母親預付給她的嫁妝。母親那幾日偶感風寒,身體不適,未能隨她一道返京。便在出發前塞了十萬兩銀票給她,用作抵京後的不時之需。

前世她這十萬兩銀票,一直到後來,葉霽要娶節度使訾旭康的女兒時,才拿了出來,用以保住正妻之位。

而如今。

孟欣桐瞥了一眼施漪。

她已知道,施漪選中了隰州永安城,作為眾人的落籍地。

只能說不愧是青梅竹馬,心有靈犀麽無論是前世的葉霽,還是今生的施漪,竟然都不約而同地選中了永安城。而永安城,的確是對流民政策最好的城池。

有了前世一遭,她已知道,永安城的郡守師翰平,是個剛正不阿的清廉好官。可師翰平手下的都尉,郡丞,乃至長史,功曹,包括那些衙役小吏及守城門的小卒,統統都是愛貪墨的。

只要花上萬八千的銀子,上下打點,定然能將這一千多的青龍寨匪徒,給順順當當地落籍下去。

十萬兩銀票而已。重活一世,孟欣桐心境已大有不同。她願意拿了銀票出來,解了這位真元皇後的燃眉之急,換她日後在葉霽跟前,一力保住她孟欣桐的富貴。要從龍,得趁早。

孟欣桐將身上的金釵玉簪摘了個幹凈,連同裝著十萬兩銀票的荷包一起,遞給施漪: “大當家,這些給你。你命人拿了錢財去疏通守門士卒,或許可以將諸位兄弟都帶進城去。”

施漪驚訝: “這是”

孟欣桐將荷包塞進施漪手裏: “這是十萬兩銀票,原是妾身的嫁妝。”

施漪動容: “你不必如此。其實現在是世道不太平,我騰不出手來。等我安頓好村人,就可以派人將你護送回家。”

孟欣桐搖頭: “妾身已失了清白,不好歸家,也不願歸家。往後,妾身的全副身心,就都系在大當家的您一人身上了。妾身身無長物,唯有些許錢財,但願能夠幫到大當家。”

施漪被徹底感動到。

多好的小姐姐呀,如此溫柔賢惠。難怪葉霽喜歡,她也喜歡呀。

“既然你這樣信任我,那我也不願意讓你如此損失。”施漪說,將荷包和首飾都推了回去,取過孟欣桐手中的一枚金釵,重新替她給細細簪上: “快收回去吧,我自己雖然穿著短荊麻衫,卻很喜歡看姑娘們都打扮得漂亮。”

“這。”孟欣桐意外。

這段時日,她見施漪衣著樸素,穿著兒郎簡陋衣衫,做男子打扮,不曾佩戴金銀首飾。她就也刻意減少自己鬢間的珠釵,也刻意撿素淡的衣裳穿,怕不小心遮了施漪的風頭,引起這位同為女子的真元皇後的不快。

雖然,她眼觀這位真元皇後施漪,的確相貌絕美,氣度不俗。縱使不施粉黛做男子裝扮,也是文質彬彬別有風度,並不是她孟欣桐想要遮蓋光芒,就能夠遮蓋得掉的。

但同為女子,她還是小心謹慎,怕自己妝扮太盛,引起對方不快。

而施漪已經挑選出一對蝶翅瑪瑙耳墜,親自替她戴上: “這兩日你打扮得太素凈了,襯不出你的顏色。放心,有我在,你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不會再被人擄走欺負的。”

孟欣桐忽然心裏一酸,落下淚來。

施漪蹙眉: “哭什麽”

孟欣桐拭去淚: “就,就沒忍住,妾身不想哭的。”

施漪: “別一口一個妾身了,你還沒有嫁人呢。還是個姐兒姑娘呢。”

孟欣桐破涕為笑: “妾身,妾身就愛自稱妾身!”

貞潔與否,嫁人與否,對她來說,已經不重要了。悠悠幾十年,她早習慣了自稱臣妾或是妾身。而今她的自稱妾身,是討好施漪之意,卻也有杜絕情愛之意。

施漪: “那隨便你吧,你愛怎麽自稱,就怎麽自稱。”又強調, “趕緊把錢收起來,別讓人給瞧見了。這麽大一筆錢,說拿就拿出來了,你是缺心眼嗎”

孟欣桐: “錢不重要,只要能幫到大當家的就好。”

“快別了,我還沒墮落到要花小姐姐錢的地步。”施漪說,又眨眨眼, “放心吧,我有辦法入城的。”

孟欣桐只得將銀票首飾收起,同時好奇施漪會怎麽做。難不成,施家二老,她前世並未過多來往的義父義母,在這之前宰殺了無數頭豬,攢下豐厚錢財,足夠這位施大當家的,去賄賂永安城官吏嗎

也不是不可能,前世那位大國舅施大,是個經營好手,一向手頭寬裕的。

施漪果然叫來了施大。

施大警惕: “我沒錢。”

他的第一反應也是,進城肯定得花錢。

施漪沒好氣: “把你的筆墨紙硯都給我拿來。”

黎朝戶籍管理制度嚴格,但也,沒那麽嚴格。

按著黎朝的制度,戶籍冊子一般是以村為單位,詳細記載了各家的人丁情況,諸如年齡,性別,外貌,職業等。然後一式多份,村中保留一份,縣衙備案一份,郡,州等逐級向上,再依次備份。

到每一年的收糧時期,官吏帶著抄錄自縣衙的戶籍冊子,帶至各村,與村中冊子匹配核對,照著收糧。同時若有人口的增減修補,也一一記錄在案。之後,再將更新後的戶籍信息,逐級往上,像郡,州,乃至京城更新備案。

戶籍與各項稅制,科舉,商路等掛鉤,一年更新一次,管理嚴苛,輕易做不得假。

然而畢竟是古代,沒有人臉識別和DNA檢測系統。還是存在冒名頂替可能性的,劇情裏的葉霽就是借此鉆了空子,將七八十名青龍寨匪徒,都給頂替成北溪村逃荒死掉的人。

而施漪,則打算在葉霽的基礎上,幹個大的。

施大明白了施漪的想法,取來筆墨紙硯,又主動擺好八仙桌和椅子。

而後孟欣桐就看見,施漪坐在桌前,拿著前幾日統計好的青龍寨一千多人信息,比照著北溪村的名冊,硬生生臨摹生造出了一本,名為南溪村的戶籍冊子。臨摹得栩栩如生,甚至還做了舊。

孟欣桐:……

這位真元皇後,果真十項全能。

孟欣桐不得不提醒: “戶籍冊子在官府都有備案,你這邊仿照出一本假的,日後永安城郡守派人抄了去往兗州一核對,就知道真假。”

施漪: “我知道。”

其實流民遷徙,並不需要戶籍冊子。因為旱災年月,百千萬流民大逃荒,哪可能全都是在村長帶領下,抱著戶籍冊子,聚村而逃。幾乎全都是走散了,沒路引,無法證明自己身份,走到哪算哪,遇到願意接納流民的郡縣,被當地衙門給就地安置,然後舍棄了過往身份,重新登籍造冊。

至於具體登記成農籍還是其他賤籍,全看當地政策和個人價值。

依著黎朝的政策,一般都是登記成賤籍軍籍的。

所以又有許多流民,主動投身沿途大戶為奴。心想與其等官府安排成賤籍,不如自己去選個好人家做賤籍。其實並無太大差別,甚至還不如聽從官府安排。因為自身投奴,就有可能成為隱戶,此後官府的正式文書上,就查無此人了。

也就是葉霽,因背負著人命,又不舍秀才功名,才聚集了全村一起逃荒。

若是施漪願意,樊鵬海帶來的一千多人,完全可以充作普通流民,分批依次進城,按照永安城內的流民安置政策,隨遇而安。只要他們不說自己是匪,一般也沒人能夠發現。

只是即使施漪願意,樊鵬海也不可能願意。

這樣一來,青龍寨眾人,勢必會被打散開來,分派到永安城下的不同村莊。務農的務農,服役的服役,當兵的當兵,再也就擰不成一股繩,成不了勢力了。

這不是樊鵬海能願意的,也不是施漪想看到的。

她帶這一千多人來,可不是為了填充永安城人口,而是為了維護龍傲天爭霸線的。

孟欣桐不解: “既然知道會被發現,那為什麽還要做假呢”制假戶籍,按律,當誅的。

施漪微笑: “去往兗州核查,再回來,依著如今路上遍地流民餓殍的架勢,就算核查官沒有死在路上,那一來一回最快也要半月。”她自信的擡眸: “這半個月時間,足夠我立穩跟腳。”

“何況,只要永安郡守不是個蠢貨,他就不會拒絕這麽多的青壯。”

樊鵬海坐在桌邊,擦拭著刀刃,甕聲甕氣: “某和大當家商量好了,若是到時衙門要來抓咱,某就仍舊帶了弟兄們去做山匪。”

孟欣桐恍然。

前世經歷束縛了她的眼界,可此刻施漪率領的隊伍,已和前世大為不同。

前世,葉霽是率領著一堆餓殍抵達城下,這堆餓殍缺糧缺水,傷殘病弱,急需安頓下來,進城修整。而今世的施漪,率領的是近兩千人紅光滿面,精神極佳的隊伍,有糧,有水,甚至有兵器,有駿馬。

這兩千人,即便不進城,也可以自己隨意尋個山頭,隱居起來,建寨成村,開墾生活。

因為,他們已經具備了自保的能力,已經算是一股小小的勢力。

施大當家說得對,若是永安郡守不是個傻的,就不會拒絕接納這夥人。

因為永安郡的心腹大患,從來不是山匪盜賊,而是蠻夷戎狄。

而作為常年和蠻夷戎狄打交道,戍邊多載不叫戎狄進犯的永安郡守,必然不可能是個蠢的。

或許,即便明知這群人不對勁,永安郡守也還是不會,特意派人去往兗州核查戶籍。

拳頭才是硬道理。今生的這位施大當家,從一開始,就沒真正懼怕過,會被人認出她是個山匪頭子。

是她孟欣桐,狹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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